落地广州,一股潮湿炎热迎面扑来,我一下爱上了这种感觉,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是自由。
我第一次在一个离家1500KM的地方独自生活,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孤独,在我的生命中,从初三开始,就已经孤独上路了。
我很快就在机场门口找到了那个举着我名字的总部派来接我的同事,我还没来得及看广州一眼,就到了东莞长安。
08年的长安镇,几条破败的街道,两旁都是各种制造厂,平时白天你在路上根本见不到任何人,一到傍晚,在各个厂里打工的年轻人鱼贯而出,整个镇子又变得熙熙攘攘,热闹无比。
18年拍摄,仿佛能看到10年前的影子。
每个周末的卖场,都会大声放着一些很土很嗨的歌,在各个工厂打工的青年男女留着长长的染成各种颜色的头发,穿着自认为很哥特的服装,跟主流的穿着打扮迥异,所以我们一般叫他们非主流。
我被安排到一个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的单人间,和几个人共用一个卫生间和淋浴间。
我买了一张凉席一个风扇和一个组装柜,这里就成了我的小家。
半个月之前,我在那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的超甲级写字楼工作,每天下午阳光通过大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我坐在凉爽的办公室,喝着咖啡悠闲的敲着键盘写着程序,晚上回家我妈已经做好了饭菜,吃完饭可以悠闲的上上网玩玩游戏。
跟现在的生活天壤之别。但是我却一点都不后悔,因为那里的生活虽然悠然自得但是未来一眼望穿,这里看似荒芜一片但未来却有无限可能。
那是最酷热难耐的几个月,每个难耐的夜晚,我都会在那个凉席上辗转反侧,我的后背、肩膀、前胸,被凉席印出一块块印子。
那时候我会想很多,过去、现在、未来。
当年总公司在全国一共招了12位新人。进公司的前两个月,我们被安排去了产线实习。
在产线的工作单调又枯燥,每天早上八点起床,早饭完,八点半开工,工作到中午十二点,午饭午休,下午一点工作到晚上六点。
工作内容很简单,一人一个工位,重复做着一件事。因为我们都是新手,所以不会被分配一些需要技术的活,比如说电焊之类的。
我两个月,在产线绕过耳机线,贴过保卡。
产线的工人,都是16~20岁的年轻人,大多来自于贵州、江西、湖南、湖北。
在本应读高中的年龄,不想学习,就南下打工。
才开始,我对体验当年不爱学习休学打工的那些同学的青少年生活感到好奇,但是没几天我就想逃避,这里仿佛是个有阳光的地狱,一群人没有思想,机械的重复千万次的做着同一件事。
反复做一件事情并不可怕,最恐怖的是这些事是如此简单,就算做十年二十年人也不会有哪怕一分的成长。
我很庆幸我在青春最好的年华选择了呆在学校,虽然那时候我起来得更早,睡得更晚,每天也是重复着做着习题、试卷。
但是我每一天都能感觉得到成长、感觉得到希望,醒来的每一天都感觉不一样。
生命的延续应当是为了理想,而不是仅仅为了活着。
还好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离开产线的最后一天,我看了看还在埋头反复打着螺丝、装着屏幕、焊着主板的年轻人,感慨我是如此的幸运。
在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寂寞城市,白天干着枯燥无聊的工作,夜晚就让人格外珍惜。
我在那些孤独的深夜,重新读了几遍《迷男方法》。
在产线的周末,我们几个一届的新同事也会到处出去走走。爬爬莲花山,逛逛虎门。
去虎门的时候我认识了个卖衣服的女孩,那天她画着浓浓的眼妆,孤独的坐在店铺里面玩着手机,我犹豫再三冲进去加了她的QQ。
回来聊了几天后,她就坐车来长安见我。我不敢带她回我的宿舍,我们在远离工厂的镇上的酒店开了个房间,以至于第二天我还迟到了。
第二天她就回去了,我也没有再见过她。
我想她也许会回她的湖南老家,找个老实男人嫁了,然后把在南下打工这些寂寞的日子所做的荒唐事永远尘封。
都是远在他乡的孤独灵魂。虎门女孩离开我不久,我周末在镇子上闲逛又搭讪了两个南下打工的姐妹,姐姐在一个工厂当财务,妹妹还没有找到工作。认识她们后,之后孤独的夜不只有黑色。
跟我一届的同事慢慢也发现了我在这方面有自己的一套,他们开始打着请我吃砂锅粥烤生蚝的幌子,向我讨教追女生的方法。
我难得给他们多说,每一个请我吃饭的同事,我都给他们COPY了一份《迷男方法》让他们自己学习。
这时候我才发现,人们在这方面也是有天赋的,有些同事看完书不久就认识了新的女孩子,有些同事反复拉着我吃砂锅粥也无济于事。
日子就在这样的生活中飞逝,爬山虎还没有覆满我的窗台,就迎来的产线毕业答辩,整个产线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给我们什么任务指标,最后的毕业答辩就成了几个同事互相点评。
我教会了不少同事追女生,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在工厂里跟带我们那届的师兄又处的比较好,阴差阳错下被评为了第一名,而最后一名同事被劝退了。
这吓呆了我们一众新同事,在考核之前霞姐确实有让我们好好对待这次答辩,但是并没有告诉我们最后一名直接就要被淘汰。
我们这才意识到了彼此之间存在竞争,我从其他几个人眼中,看出了他们把我推选成第一名的懊悔以及对我的提防。
我进公司第一次考核就得了第一名,我却没有太多的兴奋,我变成了众矢之的。
我感受到了职场的残酷,这是完全不同于我在外企的感觉。
也许工作的性质不一样吧,作为一个程序员只要老老实实工作,把握好进度,在规定时间内提交程序就可以过得很安逸。
而作为销售,一时的疏忽可能就会落得失业的下场。
不过好消息是产线实习完,我们终于要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镇子回到繁华的都市了。我又变得兴奋和期待,挥别了我的长安姐妹花,我踏上了前往广州的大巴。
一到广州就遇见了中秋节,那时候正值步步高旗下OPPO品牌在进行转型,从MP4到生产手机。OPPO手机刚刚面市,又遇见了中秋放假,是促销的好时机,广州代理公司忙成了一锅粥。
我们这些应届大学生,还没来得及怎么培训,就被急急忙忙调配去了战场,帮助卖货。
我作为产线考核的第一名,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郊县,看着我的同事都被分配到正佳广场这些市区最繁华的商圈,让我有点不解。
老板却告诉我,越有能力的人应该去越残酷的战场,在我似懂非懂的时候给我布置了任务,三天卖4台手机,我看了看这个店的过往销售记录,上个月整月卖了七台。
布置完任务老板告诉我们三天过后按目标的完成率考核,前六名通过,后五名打回产线继续实习。
我看了看正佳苏宁店的那位同事,他的任务是六台,但是正佳苏宁店上个月卖了三十多台,而且他那个场子还有两个代理公司的促销员,中秋节卖场还要做活动。
虽然老板明确要求是他自己卖的才算数,但是怎么说得清楚呢。
我一下人都不好了,感到了深深的不公,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老板要这样安排,我想到产线那两个月黑暗的日子,我颓然的瘫在了椅子上。
“王环宇,你想开点嘛,就算退回工厂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啊,你又可以去找你的长安姐妹花了,不像我们,一个红颜知己都没有。”我的同事们看似安慰,实则幸灾乐祸的对我说道。
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这个被捧起来的第一名不满很久了。
“去去去。”我没时间搭理他们。难道我又要回到那个小县城天天跟厂妹儿厮混在一起?
第二天我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不是我有多勤奋,而是我那个卖场实在太偏了,离我们住的地方太远了。
我们部门在石牌桥有一个培训基地,说是基地,其实就是租的一个套四的居民楼,里面熙熙攘攘的住着十多个人,像极了传销。
早起的好处就是没人跟你抢那唯一的一个洗手间,我简单的洗漱后,下楼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
本以为广州的清晨会像成都一样人烟稀少,没想到天才蒙蒙亮道路上已经挤满了拖着大包小包的人,耳边充满了哗哗哗各种手拖车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忙碌的一片。
这幅画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未来每一个我感叹世间不公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一群在岗顶拖着手拉车的身影,提醒我自己,生活对每一个人都不容易。
我来到卖场,有点傻眼,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这个店上个月只卖了七台了,我们居然连一个陈列柜都没有。
好不容易,我在卖场的角落,找到了那个布满灰尘的陈列柜。问了半天,有个小女孩模样的店员才告诉我:
“靓仔,你们这个OPPO手机才上市,有什么特点我们都不知道,而且你们这个手机也卖得太贵了,比诺基亚还难卖,谁买啊,不好卖不好卖。”
我听了她一堆抱怨,我没有怎么搭理她,把我的柜台就要推到位置最好的那个地方去。
“哎哟哎哟,你在干什么?”我还在抱怨这个柜子怎么这么重的时候,突然一个中年的大姐跑过来制止了我。
“你好!我是OPPO公司的,这次中秋派驻我到这里来帮你们销售OPPO手机。”我一看她那个架势,应该是个管理者。我一边礼貌的介绍着我自己,一边没有停下挪动我的柜台。
“小伙子,你不能这样,我们这个店每一个柜台位置都是固定的,没有你们OPPO的位置哦。”她站在柜台前面挡着说。
我把背后的包脱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把广州公司业务员给我的平面图摊开,指着上面绿色的一块说,“您好,您是店长是吧,你看,我们之前进场的时候,是答应了给我们这个位置的,”说完,我走到图示的那个位置,指着一个金立柜台说道“但是现在,友商给我占了。”我停顿了下,继续说道“所以,我现在也不好挪动别人的柜台,我把柜台放在那边如何?”说完,我指了指位置最好的NOKIA。
“哎呀,不行不行,你不能去那边。”店长拿着我的文件,看都没看就说。
我一下就明白了,她是知道我们的柜台应该放在哪里的,但是她看到我们没有人员派驻,于是把我们的位置让给金立了。
“那这样就不好办了,要不这样,我把柜台就放在这里。”说完我在原地停下,就要开始擦拭柜台。
“小伙子,这里是过道啊,你在这里我们怎么做生意?”她连忙拒绝道,说完她看我没有要挪开的意思,眼睛一转,又继续说“要不这样,我把你们OPPO的手机放在金立柜台里面卖?”
我一听就怒了,但是我又想起我的四台任务,明白现在不是跟她吵架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我的情绪,“你看,店长,我们这个OPPO手机的陈列柜多漂亮,特别是点亮过后。”说完,我麻利的把电源插上。
通电过后的展柜,虽然布满了灰尘,但是绿莹莹的一片,漂亮得我自己都有点意外。
“噢!”我旁边那个小女孩模样的促销员惊呼了一下,显然她也被震惊了一下。
我转头看向店长,她看着柜台不说话,在思索着什么。
我趁机说,“要不这样,店长,我们用这个更漂亮的柜台替换那个朴实无华的柜台,至于里面的手机,我们放在这个柜台里,如何?”
店长看看我们这个像翡翠一样晶莹透亮的柜台,又看看金立那个亮着白炽灯的柜台,明眼人都知道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她想拒绝又找不到理由。
“现在马上就要开门营业了,要不我先搬过去,到时候再调整。反正你是店长你说了算。”我看她还在犹豫,不得不继续督促她道。
“那你先放过去,在我开完早会之前,要把那里打理好,不要影响我们做生意。”终于,她退让了一步。“还有,把金立那些机模都放在你们柜台里面。”
“一定给你弄得巴巴适适的!”我朝她敬了一个礼,立马开始挪我的柜台,情急之下忘了这里是广州不是成都。
“你在说什么?”店长明显没听懂,她摇了摇头,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把我柜台拖过去,把金立的机模都拿了出来,放进我柜台的下面,反正他让我放进柜台里面,又没有说是陈列在外面,还是放在下面。然后我把金立的空柜台拖回了我们柜台原来的地方,放好之前还暗暗踢了它一脚。
回到我的柜台,我找旁边的店员借了个毛巾,又去外面买了瓶矿泉水和一瓶可乐,用矿泉水把我的柜台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可乐留下来准备自己喝。
通上了电,我们漂亮的柜台一下吸引了几个店员的目光,大家都围过来,指指点点说,“哎呀,这个OPPO的柜台还挺漂亮的诶。”
我仔细观察了下这几个店员,大都是年轻的小女孩儿,而且都是手机卖场自己请的人。
我环视了下四周,时间已经临近上午开业,也没有看到其他品牌的促销员。
我明白了这个店应该平时销量不咋地,所以其他厂商都没有在这里放人,难怪我们自己也没有促销员。
明白了这一点,我脑经一转“OPPO不仅柜台漂亮,手机更漂亮,还很好用。”我对靠拢过来的她们说。
“你是OPPO的人当然说你们手机好用了,我看不咋地。”
“你们OPPO好用比得过诺基亚?我不信。”
“没卖过你们的手机,不知道,不好说。”
我刚说完,可能我是店里唯一一个男生,还是个“靓仔”,她们一听我的话,就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了。
面对她们的这些说辞,我不慌不忙,话锋一转,问她们“你们卖一台NOKIA赚多少钱?”
“五块钱。”有个心直口快的女生接话道。
“我卖一台OPPO可以赚五十。”我诱之以利。昨晚我们经过了短暂的培训,这些基本的信息我还是知道的。
“切!你们OPPO给那么多提成,还不是因为手机不好卖。”这个女生还没有回答,旁边的一个女生就插了一句。
“不是不好卖,是你们不会卖,要不这样,如果有客人要看手机,你们把他拉过来让我卖,卖了签你们的单,提成全给你们,我只要销量,怎么样?”我终于说出了我的目的。
“切。”大多数促销员一下明白了我的意思,朝我白了一眼走回了她们自己的柜台,有几个女生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看了看我,还是回去了,最后剩下一来给我搭话的那个小女孩。
“如果他们看不上其他手机,我就拉给你试试。”她想了想,觉得这样不会损失什么,于是同意了。
“好的,谢谢你!”我感激的跟她说。
她回到了她的柜台,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我明显觉得这份工作比在产线贴保卡有趣多了,每一个路过我柜台的人,我都亲切的给他们打招呼,虽然90%的人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还是乐此不疲。
终于有个人好奇的看着我绿色的柜台,我一看有戏,马上拿出我的手机塞在他手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个手机,拿起来看了半天,把手机一放,边走边说“这个不是诺基亚啊,不要不要,诺基亚柜台在哪?”把我气得不行。
旁边的小女孩看到我的样子,给我一个“你看吧,是不是你家的手机不好卖”的表情。我没有搭理她,又拉住了下一个从我柜台路过的客人。
他听我说了几句话就摇了摇头走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开门之前空空荡荡的诺基亚柜台此时却挤满了人,那几个店员都跑了过去,拿着手机不停的给各种客人讲解着什么。我这边显得尤为冷清。
我看到人都朝着诺基亚柜台围了过去,一想这怎么行,灵机一动,把我们手机内置的视频点开,把声音开到最大。
“啦啦啦啦~”我们的广告主题曲响了起来。有一个挤不进诺基亚的客人闻声好奇的走了过来。
“诶?你们这个不是之前之前那个做MP4的吗,怎么也做起手机来了?”他好奇的拿着手机把玩着。
“对啊,”这是第一个主动搭理我的客户,我尤为的珍惜,立马主动的靠近他说。“我们这个是会微笑的音乐手机,音质很好。”
“是吗,没听出来多好呢?”他把发音孔靠近耳朵。
我心里想笑,这是什么土弯弯,但是表面却不动声色。“大哥,你要带耳机听,”说完我麻利的从柜台下面拿出耳机,拿过手机插上,把耳塞递给了他。“大哥,你听听。”
我放了一首手机里内置的“渡口”,把音量调整到最大。他听了两秒,果然一脸震惊的神情。
“你这个音质比诺基亚还好啊!”他因为带着耳机,不自觉的声音很大。
旁边几个同样挤不进诺基亚的闻言走了过来。
“什么比诺基亚好?”有人一边说一边过来看,我立马从柜台里拿了个机模塞在他手里。然后给了过来的几个人一人一张我们手机的宣传单。
“可以可以。”这个正在听音乐的大哥一看诺基亚那边人少了,忙把耳机一取,敷衍了两句就跑去了诺基亚柜台。
我来不及生气,又把耳塞塞进另外一个人耳朵里。
“你这个手机多少钱?”旁边一个大姐拿着宣传单一边看一边问。
“OPPO手机,会微笑的手机,现在只要1398!”我报了价。
“这么贵!你们这个手机比诺基亚还贵!”我的价格差点把她的传单都吓掉,她赶紧把宣传单塞给我跑掉了。
有几个看着我宣传单的也陆续把单子还给了我又回到了诺基亚柜台。
只剩下我面前这个大叔还沉浸在《渡口》里,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我看着他油腻的领口,唏嘘的胡渣子,叹了一口气。
难道,我才来广州,又要被退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