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拘留所的第一夜,我失眠了。
头顶始终不灭的灯,隔着我闭着的眼皮晃得我眼疼。我扯过垫在我头下用我衣服做成的“枕头”,想要盖在眼睛上,却马上被值班的人提醒“不准蒙头睡觉!”
他凶巴巴的一句话吓得我一个激灵,我很担心等我睡着后,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会不会对我做些什么事情,我再一次确认了下我的内裤和我的外裤,紧了紧裤腰,怎么都搞不明白,为何我会来到这里。
我从一个屌丝走到现在,努力了这么多年,又有如此机遇,战胜了那么多对手,才有了现在的一丝成就。如今一张拘留书,就剥夺了我的所有。
前一晚我还在市中心最贵的公寓里,搂着万千男人渴望而不可及的女生,睡在我那个宽达两米的大床上,俯瞰着整个太古里的夜景。现在我却被挤在一个宽不到50CM的空隙,左边是发招嫖信息进来的小弟,右边是个瘾君子。
我很唏嘘,人生为何有如此际遇,又转念一想,又有多少男人能有我这样的经历。终于释怀,我把这一次的经历当做一场修行。
“也就十五天,挺过去又是一条好汉。”我心里默默给自己打着气,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女朋友,还有我妈,她会不会太担心我。继而又想到了我的事业,我的同事们,和那些粉丝们;想到外面我那么多“好朋友”,有几个约了近期见面,看来又要水她们了。最后我想到那些不实报道和负面新闻。
我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助,没有手机的我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讯息,整个心空空如也。习惯了空调房的我,此时感觉到了成都初秋的凉意,我的嗓子开始痛了起来,继而蔓延到了我的鼻腔,我两个鼻孔一下变得无法呼吸,我张开嘴,用嘴呼吸了五分钟后,感觉到口干舌燥。
我想撑起来,但是又不想让我背后站着“值班”的那位有其他想法,于是一直坚持着,终于熬到了某一刻,我的困意超过了任何的寒冷、拥挤、呼吸不畅,让我短暂的进入了梦乡。
没等我睡着多久,一阵军号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拉了回来。“起床了”有人一边拍着手一边喊着,整个拘室内一时间乱做一团,
“新来的,起床了!”有人一把扯开了盖在我身上有着莫名气味的军棉。一阵寒冷袭来,我被迫睁开了眼。
我已经分辨不清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曾经的一切美好和幸福宛若我作的一场黄粱大梦,时间瞬间后退,我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只有500元生活费的大学时代,我的上铺在每个清晨,都会扯开我的被子,叫我起床早自习。
废了好大的劲,我才反应过来,那一切并不是梦,我还是我,我所拥有的还是我所拥有的,只是现在我因为肇事逃逸被拘留十五天而已。
想到这些,我冷静了下来,看着旁边人,学着他们的样子叠着铺。
“新来的,过来。”昨天对我大吼的老大在得知我是“造事逃逸”进来后态度缓和了很多,毕竟对于这里面的“烂贼”来说,外面有车开的人都是体面人。
我也从别人对话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在这里,他们也不是老大,而是“值日”,一个负责监室内纪律的职位。他们最大的权利就是可以安排铺位和值班,所以这里面有很多人还是愿意配合他们的工作。
当然我也不例外,特别是他没有对我大吼大叫后,我觉得这小子看着还挺顺眼的。
我走到他面前,疑惑的看着他,不知道一早他叫我过来做什么。
“昨天打龙板感觉如何?”(打龙板在里面是指大家吃完饭后用抹布把上面收拾干净,毕竟这个“龙板”也是晚上睡觉的地方。)
他言语中居然透露出了点关心,看的出来昨晚应该睡得比较好。
我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他缓和的态度让我舒服了很多,我低着头老老实实的回答“没什么感觉,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服从安排。”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应该是很满意我的回答“你今天不用打龙板了。”他大手一挥,赦免了我的劳动。
“谢谢。”才进来第一天,就不用参与劳动,我还是挺感激的。
我这个态度他很受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给我说“你叫什么来着,王环宇是吧,过两天我就要放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下,准备让你接班。”
“啊?”我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
“每个监室里面有两个轮值,你也看到了,这里是我和老赵,他后天就放了,现在也不管事了。他放了后,那个娃儿接替他。”说完他朝着一个在旁边积极的督促着大家收拾床铺的小孩努了努嘴,然后继续说“我还有五天,也放了。放了后,我们想让你接替我。”
“可是我是新来的,其他人不会有意见吗?”我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拘留所跟看守所不一样,这里最长的就是十五天,在这里的所有人只有一个想法:健康平安的出去,对于他们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每一任新的轮值都是由上一任指定的。当了轮值,你开始负责监室内的秩序后,每天晚上就不用再值班了。而且睡觉的位置可以宽一点。”
听他说完,我没有反对,接受了他的提议。
在拘留所的早餐还算“丰富”,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个鸡蛋,还有一盆泡菜。吃完早餐有专人开始训练前一天入所人员这里面的一些基本规矩,类似于吃饭前后不能上大号,小便需要蹲着上以防止弄着到处都是,睡觉的时候不能直接冲水因为声音太大需要用盆子打水冲等。
我把这些规矩一一记在脑袋里,但是没几分钟,就发现我们的“轮值”在后面站着尿尿,而所有人对其破坏规则的行为熟视无睹。这一刻,我突然对“社会”这两个字有了新的理解,原来在任何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都会催生出来相应的“规则”,但是在没有金钱流通的地方,也会因为各种便利催生出不同的“权利”,人们通过对“权利”的争夺而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我很兴庆我进“拘留所”的原因比较“体面”,那些因为XD而进来的人被安排在了最靠近厕所的地方,那些因为PC被关的人成为了里面的调戏的对象,所有人都会对其“作案过程”产生浓厚的好奇。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在一旁笑着不语。
轮值看到我总会一遍又一遍的问我“王环宇,我就不相信你没有去过。”在得不到我任何回应后,他又会把目标转回到那些可怜的人身上。
“你笑锤子!”他总是双重标准对人,“你给老子站过来,老老实实说,你又是咋个被抓的喃?是正在作案的时候?”
他总是喜欢看着一些人愁眉苦脸地诉说着他们自己不想再回忆的黑暗的那一天,而这些人被问完问题后,总会灰溜溜的退回人群中,找到最前面一排属于“新鬼”的位置盘腿坐好,然后等“轮值”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找周围的“老鬼”寻求建议:请教他们怎么回去跟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单位交代。
在里面呆了几天,见过了好几个因为PC被抓的人,我发现每一个人都会做类似的行为。
我也渐渐习惯了拘留所里的生活: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早餐,九点巡检,十点做操,十一点半吃饭,十二点睡觉,一点半起床,三点点名,五点半晚餐,十点睡觉。日复一日,没有重样。
日子在我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着下,终于轮到了轮值出所的那一天,早上他早早的等在了那扇门前,张望着外面自由的世界。时不时的看看外面再看看里面。
“王环宇,我出去中午就要吃顿火锅,然后下午把我的妹儿喊来找我。”他因为兴奋而显得有点紧张。
他出所在即,而我自己的拘留日期还有2/3,有点郁郁寡欢,特别是他现在还在给我说这些。但是想到他要走了,我立马可以成为“轮值”,又对即将到来的微小的“权利”有些憧憬,些许冲淡了我的忧愁。
其实在两天之前,我即将成为“轮值”的消息,已经被他报告给了我们的值班民警,那是个矮个子面相很凶的年轻人,据说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好几年了。我代替我们的“轮值”出去跟他汇报我们监室里的情况,他看过我的资料后,问了我几个问题,回答还算满意后,让我跟其他几个监室的“轮值”上二楼帮他“整理资料”。
我跟在队伍的最后一个,靠墙边走上二楼后,我发现前面的人都找地方各自蹲了下来,我们的主管民警扔了一包烟给他们,“都蹲好!快点抽!”
这群人仿佛饿狼看到食物一样,瞬间一盒烟就被抢光了。这个地方一下烟雾弥漫起来。
我有哮喘,闻不了烟味,我靠边挪了挪。
“诶!209的,你咋不抽呢?”民警看到我的样子,好奇的问我。
“报告警官,我有哮喘,不能抽烟。”我老老实实的说。
“哦,”他应了一声,随后说了一句“那你先打电话嘛。”
我一下呆立在当场,原来当“轮值”有这样的好事。在进所的第一天,我就被告知,一直到出所,都是没有电话打的。
在这一瞬间,我发现值班民警的面相也没有那么凶恶了。这一瞬间,我有点害怕,我被“体制化”了,一通电话就能让我感激涕零。
我拿着电话却犯了难,依赖了手机的我,早已记不住任何人的电话,除了我的女朋友和饺子,女朋友是因为我经常跟她吵架删她的电话,之后和好又要死皮赖脸的问她,一来二去次数多了,自然就记住了,而记得饺子电话的理由更有趣,是因为他的手机号是优酷会员。。。
想了半天,我决定把第一通电话打给我女朋友。多年之后,每当回忆起我的这个行为,我都认为我真的是个情种。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我女朋友毛诗诗的声音,她冷淡的一声“喂,哪位”听得我有点激动,三天了,我没有听过任何女人的声音,这在最近二十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
“我。”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你?哪位”她一时没听清。
“你说我是哪个。”我决定逗下她。
没想到她一下就听出来了我的声音“啊啊啊!你怎么可以在里面打电话!”她激动的问我。
我环顾了下四周,看着大家都在低头抽烟,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一边,我压低声音“我升官了,在这里当了“轮值”,可以打电话,我第一通电话就打给你了,开心吧。”
“我好想你。。”沉默了很久,那边突然传出来了她哽咽的声音。
一下我的眼眶也有点红,我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好啦,我马上就出来了,到时候你就见到我拉。乖。”
“嗯。。。”她在那边乖乖的答应。
千言万语,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我不能说太久,就这样吧,你要乖乖的,记住我爱你。”
挂断电话,我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这一通电话,把我又拉回了我的世界,让我不再在这个环境中继续沉沦。
两天后,我们监室的“轮值”拿着一袋垃圾出所了。(这里面的规定是前一天监室产生的垃圾,又第二天一早出所的释放人员带出去,所以在监室里面最最最受欢迎的活就是倒垃圾了,只有这件事,是所有人争先恐后抢着做的。)
我晋升成为了209新的“轮值”,跟一个比我小很多的人搭档。虽然他比我早进所几天,但是还是比较听我的话,我终于可以按照我的想法安排我的生活了。
我立马接替了上任“轮值”的进门靠墙的位置,这个位置只有一边挨着人,又离厕所最远,是最好的位置。然后我把所有因为“盗窃”进来的人全重新安排去扫厕所或者擦地。
从我小学六年级,骑着我崭新的自行车去上补习班然后发现被盗后,我对这些“贼娃子”恨之入骨。
我一直搞不明白什么样的人会去偷东西,现在终于有办法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了。成为“轮值”后,监室里每个人因为什么原因进来,都会在我这里报备,一个人都跑不过。
如果说我的前任喜欢调戏PC的,那么我的爱好就是整治这些偷东西的。
一个老头,我问他为什么要偷电瓶车。他用不太清楚的四川话告诉我,他没有偷,只是把车给“yao起走了”。
“没有偷哦,我就是把车子YAO到旁边切,哦,对的,YAO了下,就。”他看着我不善的目光,觉得大祸临头的拼命解释。
我还没说话,旁边另外个轮值就拿着他的“飞机票”冲他大吼起来“你娃把别个车子从北门YAO到南门去干撒子喃?”
我没有说话,最终这个老头一直睡在厕所旁边,擦了七天的地。
“为啥子这些贼娃子偷东西只关七天?而我要关十五天呢。”我不解的问旁边的轮值。
“只要偷的东西,不超过800,他们就不会坐牢。”我的这位助理因为抽“麻古”而被要求关14天,他之前还因为打架斗殴坐过两年牢,对着里面的套路门儿清。
我想起我曾经丢的自行车,一下有点难以接受。这件事我记了二十多年,他们就算被抓住才关七天。
一下我对整治这些“贼娃子”有点意兴阑珊,我看着老头笑嘻嘻的一边擦着地一边和旁边的人聊着天,没有任何怨言的样子,突然释怀了。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使命,有些人自甘堕落,有些人奋力拼搏,无论如何,大家都只有不到百年寿命,尘归尘土归土之后,谁有能比谁更伟大多少?
大家仅仅是选择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罢了。
这个环境让我的斗志低迷,我感觉我在沦陷,渐渐迷失在这个最黑暗的地方。
有时候我透过铁网,看着外面的天空,会想,如果我这一辈子就在这里面关着了,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我很恐怖如何我会有如此思想,它却又止不住的到处蔓延,在我快要疯掉的时候,我又被我们的主管民警叫了出去“整理资料”。
踏出那个铁门后,我心里的恶魔开始沉睡,自由的空气驱散了那些不着边际的思想。
从新找回我自己,我的心情变得无比舒畅,
我同样没有抽烟,第一个拿起电话,拨给了饺子。
“哈哈,没想到是我吧!”电话接通后,我兴奋的对着话筒说,想着他接到我的电话是多么的惊讶。
“啊?”电话里饺子惊讶了一秒,随即立马换上了很沉重的语气,对我说“王环宇,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拿着电话因为短暂的自由而还处于兴奋状态的我,听着他莫名其妙改变的口吻,心里一沉,我脑子快速转动起来,搜索能想到的让任何时候都处乱不惊的饺子出现这种语气的事,却没有任何思绪。
“怎么了。”我收起兴奋。
“其实不想跟你说的,你在里面,我不想让你太担心。”饺子找了个说辞。但是我们都知道,此刻他说这些有点苍白。
“说嘛。”我让我语气尽量听起来轻松。
“承情、大尧、老佟三个人离职了,他们要出去自己干。”
电话里传出来他低沉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我呆若木鸡。